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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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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颈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缕女人的头发。

“科学消除了距离,”梅尔基亚德斯说,“用不了多久,人们不出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

承担这一使命的信使翻越山脉,迷失于无边的沼泽,蹚过湍急的河水,遭受猛兽的袭击、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险些丧命,最后终于找到了邮政骡队途经的驿道。

他在波斯得过蜀黍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血病,在亚历山大生过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遭遇重大海难,却都大难不死。

乌尔苏拉宝贵的遗产最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

“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乌尔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

全亏了她,那泥土夯平的地面、未经粉刷的泥墙和自制的粗木家具才永远一尘不染,旧箱子里存放的衣服才永远散发着罗勒的淡淡香气。

它的确是一处乐土,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人死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初建功立业的雄心,迅速在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以及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望中消磨殆尽,曾经勇于开拓、仪表整洁的他,变成一个外表懒散、不修边幅的男人。

然而当他将开荒的工具扛上肩头,倡议全体村民共同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时,即使是那些深信他已发疯的人也丢下活计与家人而去跟随他。

他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将他带回到过去。

面对大海,他的梦想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

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知道从何时起,又是怎样的力量从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

“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但乌尔苏拉对他预言的景象毫不动心。

“忘了你那些疯狂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

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

当时父母在证实他身上没有任何动物器官之后曾一起感谢上天。

巨人刚打开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气。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如果你非生鬣蜥不可,那咱们就养鬣蜥。”他说,“起码这个村里不会再有人为你的过错丧命了。”

他摸索着穿上衣服,听见黑暗里弟弟安稳的呼吸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咕咕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怦怦跳动,以及天地间他此前从未察觉的喧嚣,走向沉睡的街巷。

他用指尖一推,合页发出清晰的悲鸣,引发一阵直达他心底的寒意。

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像狗屎。”

她不想扫他的兴。

很快两人都变得委靡不振,都对父亲的炼金术和智慧失去了敬意,都躲藏到孤独之中。

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

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到星期六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往头上缠了块红布,跟着吉卜赛人走了。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

“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

乌尔苏拉没有追上吉卜赛人,却找到了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能发现的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

然而据那些周游各地的旅人说,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由于逾越了人类知识的界限,已从大地上被抹去。

她管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叫小妹妹小弟弟,称奥雷里亚诺为叔叔,呼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爷爷。

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与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就这样继续下去,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就这样,人们继续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但来访者看出了他的做作,感觉到自己已被遗忘,那并不是心中暂时的尚可补救的遗忘,而是另一种更残酷且不可逆转的遗忘,他对此绝不陌生,因为那正是死亡的遗忘。

那人是梅尔基亚德斯。

他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世。

他以为人的形象一旦被摄到金属版上,生命就会随之日渐销蚀。

在这张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奥雷里亚诺身穿黑色天鹅绒正装,夹在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中间,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但那时他尚未感觉到命运的预示。

人们并未因政府没来帮助而难过。正相反,他们都为一直以来政府的放任自流而高兴。他希望保持现状,因为他们建起村镇并不是为了让随便哪个外来人到此发号施令。

“我这样做,”他说,“是因为我宁愿掂起一个活人,也不愿后半辈子都惦着一个死人。”

蕾梅黛丝,只有九岁,是个肤色如百合、眼睛碧绿的漂亮女孩。

然而,那二十一位当年深入山林西行寻找大海的无畏勇士的后人,执著地绕过错乱乐声的暗礁,翩翩起舞直到天明。

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

她又痛苦又愤怒地哭泣,咀嚼着柔软的蚯蚓,咬碎蜗牛的硬壳崩裂牙齿,又呕吐直到天亮。

只有奥雷里亚诺能理解这样的创痛。

你得先把她养大。

“爱情是瘟疫!”

阿玛兰妲假意接受了这一决定,渐渐退了烧,但在心中暗暗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已经等了那么久,如果有必要还可以等下去,直到未婚妻达到生育的年龄。

但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的交流日益困难,他最终被丢下孤独一人。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回想起梅尔基亚德斯为他朗读那一页页不可理解的文字时的颤抖,他自然是听不懂,但那铿锵的音调听起来仿佛教皇通谕的吟唱。

“只有等你父母入土为安,你才会幸福。”

“我认了,”他说,“就叫我的名字。”

马孔多对亡灵来说是一处未知之地,直到梅尔基亚德斯死后,在五颜六色的死亡地图上用一个黑点标出。

为所有他能想起在死亡中孤独无依的人哭号

星期五,他在谁都还没起床时又去观察外界的状况,最后彻底确认了仍是星期一。

乌尔苏拉为他松开被绳索勒伤已经溃烂的手腕脚踝,只在腰上留下捆绳。后来又用棕榈叶搭了顶棚,为他遮阳蔽雨。

奥雷里亚诺身着黑呢正装,脚穿带金属搭扣的漆皮靴,数年后面对行刑队时他穿的也是这一双。

这时就轮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转守为攻,试图用他理性主义者的种种策略动摇神甫的信仰。

理由是既然都同意遵守规则,他无法理解两个对手如何还能争斗。

从那以后,神甫担心自己的信念会动摇,就不再去探望他,全心投入教堂的建造以加快进程。

当奥雷里亚诺和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儿子出生后被送到家里,并在家中举行仪式命名为奥雷里亚诺·何塞,蕾梅黛丝决定把他认作自己的长子。

几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最后想到的人也是她。

三天后,他们在五点钟的弥撒上结为夫妇。

邻居们因惊醒整个街区的叫声而恐慌—每夜八次,连午睡时段也有三次—祈祷那种肆无忌惮的激情不要侵扰死人的安眠。

她虽然外表缺乏魅力,却拥有罕见的感受力,能体会世间万物的美好,还蕴含一种不为人知的柔情。

但他难以理解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竟会闹到发动战争的地步。

“如果一定要当什么,我当自由派,”他答道,“因为保守派净是些骗子。”

“唯一有效的,”他说,“就是暴力。”

“您不是什么自由派,您什么派也不是,”奥雷里亚诺波澜不惊地对他说道,“您就是一个屠夫。”

就在这段日子里,乌尔苏拉询问他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和阿玛兰妲成亲的意见,他于是回答说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午饭时他会与阿尔卡蒂奥聊天,后者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魁伟的少年,因战争的迫近越来越兴奋

他们谈论着枪毙尼卡诺尔神甫,将教堂改成学校,实现自由恋爱。

“开战了!”

尼卡诺尔神甫试图凭借腾空的神迹令军方折服,结果一个士兵用枪托给了他一下,打破了他的脑袋。

自由派的群情汹涌在无声的恐惧中沉寂。

在他的命令下,四个士兵把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从家中强拖出来,当街用枪托活活打死。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

奥雷里亚诺的声音里平添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权威。“叫小伙子们准备好,”他说,“我们要开战了。”

星期二午夜,在一次近乎疯狂的行动中,二十一个不到三十岁、用餐刀和尖铁棍武装起来的男子由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率领,奇袭军营,缴获武器,并在院中将上尉和四个杀害那女人的凶手枪毙。

那些已成家的起义者甚至没有时间与妻子告别,只能任由她们从此自生自灭。

维多利奥·梅迪纳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很难将眼前脚踏高筒靴、肩挎步枪的阴谋家与晚上和他玩多米诺骨牌到九点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一点儿也不荒唐,”奥雷里亚诺回答,“这是战争。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奥雷里托,我现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从那时起镇上的事便由她做主。

谎言说得越来越真诚,最后连她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安慰。

阿玛兰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织起一幅无形的网罗把男友围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生生拨开,才能在八点时告辞离去。

“别天真了,克雷斯皮,”她微笑着,“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

这场悲剧为她留下的唯一外在痕迹便是裹在伤手上的黑纱,她到死也没摘下。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

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人。

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

“告诉我女人,”他声音非常平静,“给女儿起名乌尔苏拉。”他顿了一下,重复道,“乌尔苏拉,跟她祖母一样。再告诉她如果生了男孩,就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但不是随他伯父的名字,而是随他祖父。”

“浑蛋!”他喊道,“自由党万岁!”

“我给你带了把左轮手枪。”她低声说道。

“找热石头贴到疖子上。”她说。

她给双胞胎取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

尽管心里无比渴望,她仍能克制着不出去见面。

梅尔基亚德斯。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只要上帝还让我活着,”她时常这样说,“这个净出疯子的家里就缺不了钱。”

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

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不光可以娶姑妈,”一个士兵回答,“我们现在跟教士打这场仗,就是为了让人连亲娘都能娶。”

不到两年内,他们为上校在战场上一路播撒的儿子命了名,都叫奥雷里亚诺,姓氏则随母亲:共计十七个。

“我祈求上帝让您今晚不会在家里看到奥雷里亚诺,”他说,“如果真是那样,请代我拥抱他,因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但是请别忘了,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们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

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八月的一个下午,阿玛兰妲在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后,再也无法忍受执拗性情的重压,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哭起来。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请别进来,上校。”她对他说,“在您的战争里您说了算,但在我家里我说了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没有显出丝毫不快,但在私人卫队将那位寡妇的家舍夷为平地化为灰烬之后,他的心才恢复平静。

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

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

两天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结束一场战争要比发动它艰难得多。

他坚信自己的大限早已注定,这信念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最终赢得一场比胜利更艰难、更血腥、代价更高昂的失败。

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

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

庇拉尔·特尔内拉

他最终还是陷入了怀旧的罗网,隐约想着自己如果娶了她,或许会远离战争和荣耀,做一个无名的匠人、一头幸福的动物。

她整个上午找遍最隐秘的角落,却没能找到任何能拿来怀想儿子的物事。

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

“只不过,”她叹了口气,“世界一天不如一天,那些东西也不见了。”

用小金鱼换来金币,随即把金币变成小金鱼,如此反复,卖得越多活计越辛苦,却只是为了维持一种不断加剧的恶性循环。

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十一

“这非是非,”她说,“非那发种发连非自非己非拉非的非屎非都夫恶发心夫的发女非人非。”

他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匣子里,身着黑衣,胸前挂着耶稣受难像,皮肤寸寸迸裂溢出臭气,浑身浸泡在文火熬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沫宛如珍珠。

奥雷里亚诺第二没有放过款待堂兄弟们的机会

额上印着十字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市郊建起一座制冰厂,那正是昔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发明变得癫狂时所梦想的事。

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十二

因为自家已经有够多烦恼,不必再为那些虚幻人物装出来的不幸落泪。

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

这些淫靡放荡的风月高手,古老技艺无一不精,药膏器具无所不备,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

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

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

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

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

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

十三

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只有当他们偏离这些刻板的常规时,才会有丢东西的危险。

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

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她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觉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于是开始频频出错。

马孔多的老住户被外乡人挤到边缘,勉强守住旧日的营生,但仍深感庆幸仿佛遭遇了一场海难劫后余生。

一个人只要能完全拥有良心上的安宁,就可以不断进食直到疲惫无力为止。

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阿玛兰妲也险些制造出恐慌,当时一位修女走进厨房看见她正往汤里放盐,一时觉得没话可说,便问她那白色粉末是什么。 “砒霜。”阿玛兰妲答道。

油渐凝肉已冷

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

他看见哀伤的单峰驼。

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

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十四

阿玛兰妲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

她疯狂地爱上了他。她辗转难眠,饭不思,深深沉浸在孤独里,连自己的父亲都成了障碍。

热恋中的焦灼只能在床上平息。

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十五

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在内心里,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相信那些证据的合法性,就像他不相信马乌里肖·巴比伦进院子是为了偷鸡,但这两个说法安抚了他的良心,使他没有歉疚地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护庇下,继续摆宴欢闹、大吃大喝。

“既然大家都相信《圣经》,”费尔南达反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

在那里操纵法律的魔术师们证明所有的指控都毫无效力,因为香蕉公司没有,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一直以来都是招募临时工。

家人已将他遗忘

“有三千多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我能确定车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十六

灾难本身能激发人们找出对抗烦闷的方法。

看着他装门锁,修钟表,费尔南达不禁暗自担心他会不会也染上了且造且毁、且毁且造的恶习,就如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妲缝扣子做寿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读羊皮卷、乌尔苏拉追忆往事那样。

“这可不是真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断了她的话,“他被送来的时候都臭了。”

此后十年中滴雨未降。

佩特拉·科特斯用自己的怒气培育它,没有草料、没有玉米也没有树根时便把它安置在卧室,喂它棉布床单、波斯地毯、长毛绒床罩、天鹅绒窗帘,以及主教式大床上用金线刺绣、带真丝流苏的华盖。

十七

他带着这个谜团,深入她的心灵反复探究,想要找寻利益却找到了爱情,他本想让她爱自己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她。

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老妪。

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气里弥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滞的炙烈尘埃所降服,被午饭中的肉丸在酷热难熬的午休时刻搅得昏昏欲睡,最终彻底妥协。

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佩特拉·科特斯恳求道,“想想我是多么爱他才甘心受这种羞辱。”

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悲伤的醉汉们抬棺材出家门时弄混了,把两人各自下葬在对方的坟墓里。

十八

到这时奥雷里亚诺才明白自己多么爱他。

十九

对她而言,布恩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不用担心,”她微笑道,“无论她现在在哪儿,她都在等你。”

二十

老智者得悉后,居然没有大动肝火,反而大笑不已,说那正是文学的自然归宿。

“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话。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那是条猪尾巴。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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